提起张爱玲,你会想起什么?我只会想到两个字:悲凉。
悲凉的处境,悲凉的文字,悲凉的一生。有时候看着张爱玲抬着头,略显高傲的照片,我总觉得是种错觉。张爱玲的高傲是表面的,底子里,她永远都低着头摆弄着手腕的玉镯,地上洒满苍凉的月色。
人人都艳羡张爱玲的显赫家世,似乎岁月将一切的美好与才情默默赠予她。但这些只是美好的假象。张爱玲的才情更多来自于她童年的不幸体验。她在散文中写,那一段日子,她被后母关在小房子里,与世隔绝,望着窗外的玉兰花,像是一块旧手帕。
看到这样的比喻,很多人会有些许心疼。一个花季少女心中的世界应该美好而纯净,她应该对这个世界有期许,也有幻想。可张爱玲却固执地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张爱玲的少年,时光空寂。她素不爱见人,总把自己封锁在小屋子里。
或许正缘于这些不幸体验,张爱玲的文字细腻无比,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似乎都能钻到读者心底里去。这种运用情感的能力,让张爱玲在写作时游刃有余。她仿若置身于栖居之地,能让读者为之所动,体会到同一种情感。这是值得每个写作者学习和借鉴的。
张爱玲特别擅长用文字表达情感体验。她的小说也好,散文也罢,客观描述也好,主观抒情也罢,都能极其精准地捕捉情感的变化。张爱玲擅长且专注于表达男女之间的情爱,无论是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惘惘的威胁”,还是她参差对照的写法,都能极好地将日常生活与文字世界结合在一起。
从古至今,有许多作家在神化女性的形象,认为女性应当无欲无求,就应当是圣母形象。他们认为女性是“物”,是承载一个家庭重担的“物”。但女性自身呢?自身的欲望与诉求应当如何阐述呢?
张爱玲文学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她打破了女性被神化的书写方式,回归女性自身,将女性世俗化。在张爱玲看来,女性应当有作为人的天然欲望,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世俗生活。然而,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许多女性始终难以逃脱的命运就是“通过谋爱来谋生”。
《倾城之恋》中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的爱情。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女方看来,只要能把爱情紧紧握在手里就好,有婚姻就好,双方不分离就好。《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在年轻时是有爱的,那些隔壁铺子的年轻人会冲她吹口哨,会眉目传情。可自从曹七巧嫁给姜家那个得了病的二少爷,她的爱情就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变成了一个自私而冷酷、伤人又伤己的女性。《花凋》中的郑川嫦在无爱的家庭里勉强支撑着快要溃败的身体。机缘巧合,她遇到了章云藩,生活里总算有了爱,她的身体也慢慢开始恢复。然而,男人薄情,移情别恋,川嫦就这样“凋落”了。
对于许多女性而言,没有爱,生活也就没了颜色。也许是自身有过这样的体会,张爱玲才能用如此悲凉的笔调去抒写一个又一个站在爱的末端乞讨、祈求的女性。那些爱情开始时明明闪着璀璨的光芒,为何到了她的笔下,都变成了一树落叶纷飞?
看张爱玲的文字,你可能突然会特别懂她。有的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她不是那一袭华美的袍,她是落在上面的“虱子”。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于是才会选择无休止的流离。
张爱玲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但我始终觉得,这样说或许更贴切:“如果你了解我的文字,你就会更加了解我。”张爱玲的文字,是她生活悲凉的底色。
张爱玲的文章常常会有感官式、情景式的书写,她的文字是带有情感温度和个人印痕的。哪怕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她都能注入满满的情感,让情与理、客观与主观完美结合。
《金锁记》从写月亮开始。张爱玲对三十年前的月亮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仿佛她不是在写月亮,而是在写那些缠绵往事。月亮已经不单纯是外在的客观之物,而变为象征,变为情感的寄托。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1]
这种写法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屡见不鲜。月亮承载了情感,这情感既有凄凉,也有欢愉。月亮承载了两代人的记忆,以及两代人的爱恨怨念。
情景式的描写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也很常见。《金锁记》中,七巧不仅用枷锁锁住了自己,也锁住了自己身边的人——长白和长安。与童世舫的相遇、相爱,让长安有了挣脱的可能。然而七巧仍旧用残忍甚至没有人性的方式扼杀了女儿长安的幸福。这个时候,张爱玲用极客观又极有感情的方式写道: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此时的长安与太阳、天井、树以及摇曳着的两个人都离得极远,似乎整个世界只有长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着,无助而悲伤。张爱玲就这样用简单的语言和景致,描写出一个人内心波澜壮阔复又陷入一潭死水的极度落寞之感。
张爱玲特别擅长使用诗化、散文化的语言。很多时候,过分流露情感是小说写作的大忌。过多的情感流露会摧毁小说缜密的逻辑结构,也会让小说的客观性减弱。张爱玲却以细腻地揣摩人物心理的能力、用诗化和散文化的语言赋予一个个人物丰富而深刻的感染力。
《倾城之恋》的开始部分也是极尽巧妙的。张爱玲摆脱常见的开头方式,独辟蹊径地用白公馆的时钟和白四爷的胡琴声作为开始部分。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搬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就这寥寥数语,便把整个故事的基调都确定了下来。在此之后,流苏才缓缓出场。这种诗化、散文化的语言,拉近了读者与文本及文本中人物的联系,让读者仿佛生活在了文本中的世界里,能与人物产生共鸣。
在很大程度上,张爱玲的文学才情来源于她的生活经历。她对男女情爱准确而深刻的把握及书写,既来源于切身之痛,又根植于她对人心的深度揣摩。张爱玲对笔下的人物是残忍的,她无法以温情待之。她只能以同理心去认识他们、体悟他们,在写作中完全放入自己的情感。她用感悟生活的方式完成了对一生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