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写作的起点应该是诗歌创作。诗歌不仅能让我们更关注自己的所思所想,还能让语言更加诗意与准确。很多著名作家的写作活动是从创作诗歌开始的,比如曹雪芹、路遥、贾平凹,等等。许多作家的传记或个人日记都体现了这条规律。
同样的,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文学的源头几乎都是诗歌。诗歌孕育了其他种类的文学,诗歌是文学的萌芽,诗歌也是文学的至高境界。可以说,倘若一个人有诗性,那么这个人便是真诚的人;一篇文章有诗性,这篇文章便是好的文章。
我们也需要读诗歌,哪怕读不懂也没关系,只要其中有一两句话打动了我们,我们便找到了读诗歌的意义。诗歌是向内的语言,读诗歌能让我们更加向内审视,看清自己。诗歌情感真挚,语言精练,可成为其他文学体裁的坚实基础。写诗歌的时候,我们对外在世界和对自己的认知都是特别敏感的。诗歌让我们更加重视自己的灵魂,让文字更加诗意,让我们更能挖掘内心的阴暗面,让情感更加细腻,思想更加深刻。而这一切,不正是写作的意义吗?
诗歌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体验生活,发现真实而富有诗意的自己。
爱尔兰有一句谚语:“细数上天所赐之福时,我数了你两次。”这句话同样可以运用在写作上,那就是“把生活体验两次”。
第一次是在现实生活中体验,在由实在的物体和人物组成的世界中真真实实地活着;第二次则是借由现实生活创造一种崭新的生活,我们可以虚构一个个场景和人物,我们似乎在“创造世界”。我们体验悲苦,体验光明与黑暗,体验虚无,也体验红楼一梦的哀叹。而这个时候的我们,也许就是在思考存在的状态,可谓在“诗意地栖居”。
诗歌的随性程度可以高到无穷,因为人的心灵状态本身就如同水的流动,既可以潺潺流淌,也可以波涛汹涌,甚至形成滔天大浪。写作是自由的,越自由,才越开放,也才能最终形成好的作品。
所以,我们能从诗歌里面学到的,便是写作的全然自由状态。换言之,我们要放下身心的束缚,敞开胸怀,坦然面对自己,最终将这种感受变成语言。比如《死亡诗社》中的基汀老师,就是通过怒吼、施压等方式让学生下意识地吼出了最想表达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恰就是诗歌。
我们的潜意识能够成为诗歌的核心,但这恰恰被我们忽视了。我们以为自己离诗人很遥远,其实,在潜意识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诗人。诗人是我们最原始的身份,诗是我们最原始的表达。
博尔赫斯有一首绝好的情诗,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1]
诗不是华丽辞藻的堆砌,诗不是简单的分行排列,诗更不是虚伪的歌颂。诗是我们,诗是每一个人。博尔赫斯在这首诗里将自己赤裸裸地展示。黑暗也好,虚无也罢,又怎样呢?诗让人们可以直面这些负面因素,让人们得以在此栖居,而不至于流浪无归处。诗是人类灵魂的收纳箱。或许在这里,我们才是真实的,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真实与自由,不正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吗?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才会说,丧失了诗意就是丧失了自己。而我们在写作中首先要做的,就是发现自己,发现那个藏匿在躯体之后的、层层伪装的自己。
诗意让我们发现生活的美,让我们能够游刃有余地主宰生活。
我常常想起大学时的自己。那时候,学校熄灯早,晚上11点准时熄灯。舍友都上床睡去了,我却固执地打开桌子上的台灯,伴随着一点点幽暗的灯光,让自己的内心也沉寂下来。我喜欢黑夜里的寂静,也喜欢寂静中舍友们轻微的鼾声,这些都让喧嚣的时光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我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写诗就是这样的。我们应当在诗里做自己的国王,我们可以让星星在白昼里出现,也可以让蚂蚁拥有彩色的眼睛,我们甚至可以让地球变成六边形……我们所有千奇百怪的想法都可以成真,不用考虑现实,只要脑海里能闪现一幅画面就可以了。我们只负责记录,忠实地记录,摆脱那些平常和庸俗的事物,只是发现自己,只是和那个隐秘的自己握手、轻轻点头,然后去寻找那些真实的欲望。
千万不要抱怨自己的生活缺乏诗意,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缺乏一双发现诗意的眼睛。从平凡中发现不平凡才是一个诗人最应当具备的素质。比如俄罗斯著名诗人茨维塔耶娃就是在打吊瓶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中发现了爱情以及生命的真谛。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而不是血液——/在一只深棕色的手臂中/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满怀着巨大的爱情。[2]
生活是由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琐事组成的,我们要学会从这些日常琐事中消化吸收,找寻蛛丝马迹,从一些具体但微不足道的事物中看到普遍而本质的真相。这种消化与吸收的能力是我们必须习得的。只有这样,当那些值得写的事物出现时,我们才不会因为其平常、琐碎而将其忽略,我们才能运用想象力和感悟力让这些事物焕发巨大的生命力。是的,一定要坚信:“你平凡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平凡,足以供养无穷无尽的诗歌成长。”
发现诗意还不够,还要学会有效地观察。我们对外在事物的观察总是浮光掠影般草草了事。
写诗这项活动就包含着探索不同的观察方式。它给了我们放慢生活节奏、真正集中起注意力的机会。当你观看,并把你在观看中发现的东西写出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开始留意你观看事物的方式,或注意到你所找寻的东西。[3]
我们要学会观察,不仅因为我们需要多角度呈现问题,还因为人内心的情感并不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它更像是“任性”的洒水枪,会四处喷洒。因此,探索不同的观察方式,从不同角度观察,我们才能更好地认清本质,才能找到恰当的切入点,最重要的是,这种做法符合情感四散的规律。
古体诗歌讲究平仄押韵,当代诗歌则几乎全无限制。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趋势。诗歌是自由的,它的形式应该是自由的,内容也应当是自由的。我们不用在意体式、意象、分行等格式,而要让情感的藤蔓自由蔓延,无拘无束地生长。很多人认为口水诗全无价值,但部分口水诗表面荒诞不经,实则可以引发人们深邃的思考。那些情感真挚表达又不过于直接的诗歌,一般都不会太差。
写诗也好,诗意也罢,都应当是一种生活方式,也应当是一种写作方式。
当生活里有诗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文字并不是由你费尽心思写出来的,文字本来就在那里,只是恰巧被发现了而已。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与这奇妙缘分的相遇要靠平时内向的审视。
有人采访余秀华,问她为什么会写作。余秀华说,因为只有在写作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不是在这个窄小的横店村里。她与写作相遇,写作找到了她,她也找到了写作。写作有时候是一种拯救,帮我们从俗世生活中脱离,让我们在自己的王国里拥有自己的王位和幸福。就像海子写的一样:“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写作可以抵消人世间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