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现在,我们似乎一直在做加法。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记忆不断增加,身躯的重量日益增长。知识与阅历使我们成为更加现实的“我”。正因如此,我们得以在现实生活中立足,但同时,这些附加价值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肩头,压抑了我们内心对飞翔的渴望。卡尔维诺或许正是顾虑于此,才说出下面这样的话。
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
剥离沉重的外壳,也就是回归真实的自己,回归幼儿时期轻飘飘的状态,回归最初的状态。想想看,如果你是第一次面对这个世界,你会怎么看待它?你热爱它的什么?又憎恨它的什么?
想想看,如果你真的倾心喜欢一个人,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想想看,如果你剥离了所有已有知识,去看待外在的自然环境,那么你将如何与之进行对话?
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被派往一个陌生的星球,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你无法融入其中,你会怎么回忆过去?又会怎么对待现在?
…………
总之,最好能除掉一切世俗意义上的定义和遮拦,回归最初、最本质的状态,这个时候写作者就能真正看清自己,并能洞悉世界的真相。这是每个写作者应当达到的状态。
文学的灵性特质首先表现为外在形式上的轻飘。
形式与内容是同构的关系。形式表达内容,内容也左右着形式。正因如此,写作者在似乎已写尽内容的时候总是苦思冥想,千方百计地探求新的表达方式。甚至在某些阶段、在某些作家的笔下,形式远远大于内容。
作为写作者,我们必须忘记写作的条条框框,让自己脱离束缚。所谓的总分总模式、讨巧叙述、宏大且逻辑严密的结构等,都应该被重新审视。每个写作者都不一样,每个写作者都要形成自己特有的风格。
外在形式上的轻飘首先指结构轻巧。相比“重”,“轻”更像是写作自身的东西,它是对生存细节的揭示,包含了更多的内容和启示。现实主义作品往往是厚重的,结构的刻意性、规整性常常使作品显得有些死板。如陈彦的《主角》,故事虽精巧,但中规中矩的结构让其缺少了游刃有余的灵性。正因如此,现在许多写作者都致力于剥离厚重感。
外在形式上的轻飘还表现在语言叙述上的轻巧。萧红的小说有散文化特点。《生死场》《呼兰河传》虽揭露了旧社会东北农民麻木愚昧的性格和在此之上整个民族的苦难,但萧红用巧妙的形式避开了沉重。鲁迅在《生死场》的序言中评价道:“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萧红就这样用女性细腻感触的“轻”,化解了国民灵魂因袭着的“重”。
王小波亦如是。他排斥“重”,热爱和信奉“轻”。他善于运用调侃、幽默的方式消解一切重量。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大多玩世不恭、嘻嘻哈哈,善于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以夸大或啼笑皆非的方式予以解决。他小说的结构看上去也是随意搭建的,没有精巧和宏大的结构,只有一种如同生活本身的随性。正因如此,他的文字总是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辉”。
文学的灵性特质还表现为思想内容的轻。
对苦难的书写,并非越沉重就越有力;关乎人生真谛的追问,并非越深入就越尖锐。其中的关系,并非写“强”就“强”,写“弱”就“弱”,而是在弱化的叙述中,加强其厚重感。这样一种“相悖”的书写方式,在反差中形成了文学的灵性特质。
思想内容的轻,意味着要弱化思想,弱化道理说教。卡尔维诺是这方面的代表。在卡尔维诺看来,作品当中的要素和意义,都是不必要的。作品中的答案更显得滑稽,因为答案只出现在寻找的过程当中,答案太过沉重,唯有寻找才是轻的。因此,他在许多作品中省略原因和结果,只留下简单的过程。
卡尔维诺永远在寻找那些隐秘的、被日常生活遮住的东西。在他看来,小说、人生、爱情之类的概念,都不会有固定答案,我们只能在寻找的过程中尝试接近和了解答案。《寒冬夜行人》没有一般意义上小说的结构要素,比如小说的开始、结尾、人物形象、主题等都是缺失的;作家也是不存在的,写作只是写作本身而已,与作家没有任何关联;甚至连作品都不再是客观可靠的,而变成谎言的载体,其中充斥着伪造和篡改的痕迹。
这部小说包括十个故事的开始部分,所有故事都在开始后戛然而止,接着是另一个新故事的开始部分,如此周而复始。这是一本混乱的小说,小说中十个小故事的主角都没有身份和归属,他们只是感到空虚、虚无、如坠深渊。这本小说的内容虽然和开始有关,但没有确切的开始,仿佛一团乱麻。因此,这本小说说了什么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没有说出的部分,我们到底应该寻找还是不寻找?我们应该做减法还是做加法?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又该如何存在……卡尔维诺建造的小说迷宫是没有出口的,读者只能在迷宫中自行摸索。
有关写作的所有神圣定义都被卡尔维诺全然否定。他认为定义本身就局限了可能性,也难怪卡尔维诺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写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6]
这或许就是卡尔维诺存在的意义。他解构所有重量,排除所有的框架、因果和事实真相,如同脱离禁锢的鸟儿一样轻飘。
而大多数写作者带着沉重的思想,在作品中加注了太多的现实重量。文学应当指称现实、书写历史;文学应当有实用性,合乎时代特点;文学应该反映沉溺于世俗泥淖中的人们拼命挣扎的状态……在对命运的忧思中,在生命的束缚中,“沉重感”一点点磨灭了文学本身的灵性。当文学的负担过重时,文学本身的灵性就会被掩盖。
毋庸置疑,读者喜欢有灵性的文字。有灵性的文字体现了大脑彻底自由、想象力肆意飞奔的状态。有灵性的文字源于写作者自己观察到的环境。有灵性的文字能够让读者逃离沉重的现实世界,沉沦于另一个世界。这便是用举重若轻的态度对待思想内容的深意和力量,它告诉我们,轻重之间的反差更能启示人们对生命进行多维度的思考,也才更能让写作绽放灵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