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间相对应的是空间。写作者在处理时间的同时,必然伴随对叙述空间的处理。叙述空间恰如一扇可供观赏风景的窗户,限定了看风景的范围和视角,它能帮助读者迅速确立阅读的地理坐标,让读者大致知道写作者之后写的内容是在哪里发生的、背景是什么、地标是什么。
法国文学批评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对家宅、抽屉、鸟巢、角落等空间进行了阐释。他认为,这些外在空间早已深入,成为内心空间,并与人的记忆缠绕在一起,变为人的一部分。
角落成为一个收藏回忆的柜子。
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
柜子及其隔层,书桌及其抽屉,箱子及其双层底板都是隐秘的心理生命的真正器官。[4]
这些意象把空间概念指向诗学层面。我们生活在空间之中,空间在塑造着我们;同时,空间也生活在我们之中,我们也在塑造着空间。这是两个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直至融为一体的概念。比如,当我们看到家宅时,首先看到的是家宅整体,其次才会细看内部,最后才会追问其功能。
作为写作者,我们得确立写作的坐标,而地点、场景、环境等就构建起了故事发生的背景。比如汪曾祺《受戒》中的菩提庵、《大淖记事》中的大淖河等,都将环境变成了故事的一部分。环境在文本中直接体现,塑造着人物性格,决定着故事进程。环境成为根由,成为一切的发源地。
同理,读者在看作品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一定是作品外在的风景、地标、光线,等等,然后才会是人物、故事、形式之类的东西,最后才会知晓其内部关联。空间叙述构成了作品的底本。
空间的首要构成要素是环境。这里的环境包括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以及一切由文字描述出的立体空间。
环境即人。在巴尔扎克看来,写环境就是在写人。《高老头》开篇就将故事的叙述空间定格在破败的小公寓里。定格之后,巴尔扎克便饶有兴致且无比细致地描述起了公寓中的布局、家具摆放、装饰物等。他就这样告知读者这些具体的,甚至微乎其微的环境,同时也启发读者思考居住者的性格、地位、遭遇等。在他看来,人只是环境的产物。
除了将人被动地看作环境的产物,还有一种写环境的办法,那就是让人主动和环境交流。环境,特别是自然环境,是有灵性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尤其热爱蓝花,并赋予蓝花各种神谕意味和某种极乐体验。[5]这样看来,写作者与环境不仅可以相互比附,还可以如爱人般建立相互投射和怜惜的关联。
环境可以是故事的整体氛围和基调。杜拉斯喜欢黑夜,黑夜常常成为她小说中的核心意象。杜拉斯基本上把所有故事都放在黑夜这一外在环境之中。在黑夜,缠绕着的是无尽的爱情和性欲。杜拉斯借此塑造了一个无限空间。这个空间不仅承载着过往的记忆,能让人不断回溯最初,唤醒初始意识和欲望;而且也最大限度地容纳了丰富的幻想,让人得以挣脱现有空间和现实世界。
环境也可以充满各种象征意味。风景可以不只是风景,还可以象征其他哲学喻义。比如海明威的小说中经常出现平原与高山的意象。在这一环境意象背后,隐藏的是海明威希冀“在平原上仰望高山”的愿望。详细来说就是,平原象征平常,而高山象征不朽,立足在平原上的人都有对高山的崇拜与渴望,每个人内心都在希求不朽。环境作为象征,是为了更深刻有力地启示“存在”,启示读者对环境进行更深刻的认知。
在直观描写环境时,我们还要注意光线的作用。
光影的变化使风景具备了更多韵味和言说空间。图画、建筑、摄影、电影等艺术都特别讲究光线。光线的作用看似微小,但它统摄着艺术的灵魂。文学作品亦如是。
光线拥有一种神奇的能量。它模糊了实物,让一切陈旧物拥有了新的生命力。它超越外在视觉,给心灵以强大的冲击。有许多文学作品注意到了光线的变化,注意到了它与故事、人物等方面具有同构性。比如,陈杲随着城市中夜的光流的变换调整着心情的节律(王蒙《夜的眼》),黑孩眼中的红萝卜变成泛着光芒的金色红萝卜(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万寿菊的丈夫和太阳一起浮在新鲜、水汪汪的橙黄色中(叶弥《月亮的温泉》)……这些对光线的描写赋予文本更丰富的言说空间,留给读者无尽的遐想空间。总之,光线让风景拥有了更多玄妙之处。
最后,叙述空间最核心、最本质的外在表现,就是它让所有环境、情境同时呈现,形成一幅“并置性”图景,它淡化甚至全然抹掉了时间。巴朗西曾回忆道:
在死亡之时,整个一生被概括为一个不可见的瞬间,而在这个瞬间中,所有相继的东西变成了同时。
也就是说,当我们体验过某种类似死亡的景象之后,我们的回忆就不再是线条式的,而会构成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将所有回忆都聚拢在一起,以一种闪现的方式不断倒放,整个空间会变成一幅整体图景,我们的一生都会展现在这一幅大图景中。这种对回忆的聚拢或组合,不受制于任何概念和逻辑,它完全是主观且随意的。
而写作者在构置叙述空间时也是如此。就好像,我们拿起笔的一瞬间,所有的回忆都汹涌而至,同时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无法将某部分回忆剥除,只能将之全部书写出来。
但要注意,“全部同时呈现”的叙述手法可以让小说拥有无尽的言说空间,使其拥有无穷无尽的张力,任何人都能进入其中并窥知一二。以史铁生为例,史铁生小说的展开不依靠情节,而依靠此种并置的情境变化。
《死国幻记》呈现现实和死国、光明和黑暗两种情境,“我”在这两种情境中不断来回,并最终回到现实情境。史铁生打破了两种情境之间的界限,死国之中的MS最后变成手术室里新生的婴儿。《往事》亦采用了此种叙述手法。梦中情境和现实情境不断更迭变化,“我”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情境的并置拓宽了小说的叙述视野,加深了叙述深度。
如今,我们生活在钢筋水泥之中,似乎已无过多精力和可能进入环境。我们与环境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与环境之间的有效交流越来越少。环境慢慢变成一个在我们之外的存在。这就导致当下许多写作者缺乏实际的生活经验,更缺乏细致的耐心。作品中的环境描写变得越来越稀缺,有些作品甚至从未提及环境。这是一个很大的弊端,也是写作者亟待解决的问题。因为环境描写有助于构建完整的故事线索与生动的形象画面,它能培养读者的审美和思考能力,让他们能在紧凑的叙述中适当停下来。环境描写还能拓宽文本的叙述方式,让文本更具可能性和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