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说,小说是另类知识。小说要敢于冒犯已有的知识,这是小说的本义,也是小说存在的目的。他还对此做了更为具体的阐释。
当小说被写得中规中矩的时候,当小说应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当小说只能阐扬人性世情的时候,当小说必须吻合理论规范的时候,当小说有序而不乱的时候,小说爱好者或许连那轻盈的迷惑也失去了,小说也就死了。[7]
张大春虽然谈论的是小说,但其辐射面是很广的,可以辐射到所有写作题材、所有写作内容。我们常说,写作要新颖,在技巧和内容上要能见人之未见,写人之未写。其实成功且能受到读者欢迎的文章,基本上都是另辟蹊径,能找到新角度、新内容或者新技法的文章。
一般来说,我们掌握和了解的是普遍知识,它告诉我们生存准则和智慧,它甚至是我们的谋生之本。这些普遍、基础的知识是写作的根基,但除此之外,我们必须有“特有”的东西,而这些“特有”之物,就是另类知识和另类日常书写。
可以说,对另类知识的了解和挖掘颇能考验写作者的能力。它考验的不仅是写作者触类旁通的能力,更是有效且快速挖掘知识的能力。文学来源于生活,写作自然也要深入生活,写作者在扎根于日常生活、切实了解和体味生活的基础上,才能创作出带有生活温度的作品。
要获取另类知识,我们首先必须有一双敏锐的、善于观察和发现的眼睛。如何在平凡甚或琐碎的生活中找到写作题材?如何在千篇一律的日常中找到具有特殊意味的内容?如何在转瞬即逝的时光里,留下值得永恒书写的内容?只有依靠深入观察和深入体验的能力。
观察,自然要用心观察,能深潜其中。柳青长期深入农村,和农民打成一片,这样的生活经验让他笔下的乡村变得可信;路遥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挣扎和矛盾让他把“城乡交叉地带”描写得震撼人心;近来梁鸿、黄灯等作家关于乡村的非虚构作品,正是基于他们多年来对乡村及农民生活状况的深入观察和反思创作出来的。这些作家的写作都是“发乎情”的写作。一篇文章,只要有关自己的思考和情感,就一定是好的,是能引起人共鸣的。
然而,当下一部分写作者缺乏实际生活经验,他们的写作有肤浅化和表面化的倾向。他们只停留于表面观察,缺乏深入现实生活的毅力和勇气,比如有些写作者对乡村的书写如隔靴搔痒,难以触摸到真正的痛处。而真正的观察要求写作者能将自我感情融入其中,带有独特的个人情感和体悟,比如对于饥饿的书写——真正的饥饿感要体现在生活的细节之中。
比如《绿化树》[8]中的章永璘面临的最大的苦难就是饥饿——他无时无刻不被强烈的饥饿感裹挟,而把他从苦难中解救出来的是女主角马缨花。马缨花表达感情的方式不是如同普通情侣一样通过动作、言语甚至眼神,而是“拿出一个白面馍馍”。
其次,另类日常书写要充满趣味,要能提供可信之据。写作不在于对简单的主题、故事的阐释,更不在于一句话就能总结出来的意义和主旨。写作其实就是一场奇遇,就像一场遇见,故事中的人物欣喜相逢,有时还会感激涕零。写作包括思维乐趣、人性的挖掘等过程,写作者们孜孜不倦地寻求答案,探讨人物的心理,探讨人生的谜底,这种探讨最终指向的是人性,是哲理,是没有答案的答案,是将善思的读者纳入其中,一同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是不断去除遮蔽,期望达到清明的境界。
在思维乐趣方面,以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很经典的小说《竹林中》为例,它将技巧与内容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小说大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武士被杀,为了寻求真相,砍柴人、行游僧、放免[9]、老妪、强盗多襄丸、死者的妻子以及借巫女之口来作证的亡灵轮番自陈,然而他们的话是相互矛盾的。武士被杀的真相是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人称这篇小说为侦探小说,并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以还原真相。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篇小说本无意说出真相,而是引导读者思考何为真相,或者说真相是否存在、世间到底有无真相。
在心理挖掘方面,李清照的诗词把心思细腻的女性形象刻画得无比到位,比如“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比如“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再比如“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读到这些句子的时候,你也许会像我一样惊讶,惊讶于她用寥寥数语竟能把如此多的感情描述出来,实属妙哉!归根结底,好文章在于它成功地与读者建立了联系。写作者用细腻的语言表达情感,而读者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两者相互辉映,终成佳作。
最后,另类日常书写还应预设受众群体。一个完整的写作活动必然包括读者的参与。读者是写作活动的最后一环。我们在选择素材、内容时,得选择能和读者产生共鸣的东西。如果写作只局限于写作者自身,只是有关自身的喜乐哀愁,必然不会得到读者的青睐。有很多刚开始写作的人,只写自己的情情爱爱或快乐忧思,这种只关乎个人的内容不会让读者产生共鸣,也就无法吸引读者。
所以,在选择写作内容时,要善于将“我”个人的内容写成有关“我们”的内容,由“我”向“我们”过渡,这是拥抱读者的必经之路。
举一个例子,日记大多是在表达写作者自己内心的孤独、寂寞情绪,但要形成文学作品,情绪就应该是普适的,比如关乎人类的永恒孤独。卡夫卡的《变形记》就用人变成甲虫这样一种夸张的叙述,让读者体会这种情感。
每个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基本上都会预设相应的读者。乔伊斯谈创作时说道:“我在《尤利西斯》里设置了那么多迷津,它将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来争论我的原意,这是确保不朽的唯一途径。”[10]
可见,晦涩难懂且体量庞大的《尤利西斯》的成功也和作者预设了读者群体有很大关系。另类日常书写必须有大致与之匹配的读者,写作者只有心里时刻装着读者,读者才有可能满心欢喜地接受你。
熟悉文学理论的人知道,中外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始终横亘着一个不变的主题,那就是每个时代、每个写作者,都或多或少有着“影响的焦虑”,如何破除此种焦虑?焦虑促使写作者在内容和技巧方面不断推陈出新,也使一批看似崭新的文本轮番登场,写作者对于另类知识和另类日常书写的渴求也越发强烈。但要切忌浮于表面、未经思索,或者盲目求新、求异的另类知识,要将其带入自我情感中,不断深入挖掘,让另类知识、另类日常书写都体现思想的睿智和趣味。
注释
[1]莱内·马利亚·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M].冯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2]郭超.小说的创作艺术[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2.
[3]阿兰.维尔贡德莱.真相与传奇——杜拉斯唯一的传记影集[M].胡小跃,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4]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长篇小说《飘》的主人公。——编者注
[5]英国小说家毛姆的代表作《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人物。——编者注
[6]戴维·伯姆.论对话[M].王松涛,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4.
[7]张大春.小说稗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8]当代作家张贤亮所创作的中篇小说。——编者注
[9]日本古代对一些犯人予以免除徒刑,利用他们来追捕罪犯。——编者注
[10]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