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灵感就是写作活动发生的契机,是写作活动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它决定着写作的大致去向和大概内容。由此,考察灵感的发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许多批评家在批评写作的自我化和情感化倾向的同时,也应当注意,自我化和情感化不应该是批评的重点,只有在其泛滥和无节制的时候才应当被批判,才应当被取缔。所有写作都只能是有关自我、有关情感的写作,而灵感的由来往往与“我”密切相关。也就是说,“我”不仅是所有写作活动的重心,还是写作灵感的缘起。
古典文学理论将写作的动机分为“言志”和“抒情”两种。《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就是说,文章写的应该是士大夫的言论,是要能兼济天下的。古代正统文学早早就和政治挂钩,它本就是脱胎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正因如此,《诗经·郑风》这部坦率热情、表达爱情的民歌集或被说成“淫”,认为是靡靡之音,是亡国之音;或被封建大儒们冠以政治、德行的言论,以遮掩其中表达的人之本性。“诗言志”在先秦和汉代是很正统的文学传统,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也能看到“诗言志”对创作的影响。后来,西晋文学家陆机提出了“诗缘情”这一说法,就是说诗歌是因为有情感才被写出来的,诗歌是为了抒发作者的情感。这就拓宽了文学表达的界限,也有人将之称为魏晋时代的文学自觉。“诗缘情”对文学的发展有着重要作用,也更接近文学审美的本质。
“诗言志”和“诗缘情”虽是两个相对立的学说,但伟大的作家常常将这两者极好地融合在一起,成为写作的根基,其中既包含生命的深度,又不乏情感的体验。比如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曹雪芹从对家世的感慨写起,逐渐涉及对世间万般事物、万种情感的言说。再比如鲁迅的很多小说中既有乡愁、追思、知识分子的困境等,也有对国民性的深切反思。文中有情感,才能有共鸣;文中既有政治现象,又反映世态炎凉,这样才能体现知识分子的本色。我们再回到作品中具体分析作家们的写作动机,就会发现写作动机对作品的最终完成,乃至风格的形成,都起着巨大作用。
史铁生说:“写作是为生存找到理由。”史铁生的小说就一直在探讨生活的意义以及生活的可能性。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是一个谜,我要揭开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基本上都在探讨人的构成的丰富性,人善良背后的罪恶,以及罪恶背后隐藏着的善意。昆德拉说:“小说不是作者的自白,它是对困在世界这个牢笼中的生命的探究。”昆德拉的小说大多带有哲理意味,重点在探讨人的存在。所以,写作动机对写作者有着重要作用,它大致决定着写作者的写作方向和写作内容。
作为写作者,我们的写作动机是什么?从大的方面而言,写作动机是言志还是抒情?从小的方面而言,写作动机就是为何写作,以及想借由写作达到怎样的目的?
我们进一步探究,就会发现大多数人的写作动机无非就是“我”,写作的所有内容都是关于“我”的。问题的关键是,真实的、有价值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就要求写作者务必发现真正的“我”。一般来说,围绕着“我”的内容,有的关于情感,有的关于抱负,有的关于金钱……“我”是写作之初的动力,也是写作的最终目的。只有对自己足够了解,才会对这个世界足够了解,这样才会写出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文学作品。
很多人肯定会疑惑,简单的“我”怎么形成文章?这就需要我们不断深化对自我的认识,不断发现自身无尽的奥秘。一般而言,我们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去深化。
首先,思考“我”。
“我”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我”身上的属性也不是单一的。“我”的存在就像流水一样,在不停地变化和游走,这种流动可能极为平缓,可能流入深渊,也可能飞流直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塑造了卡拉马佐夫三兄弟的形象(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塞),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气息—— 一种可以被称作卡拉马佐夫式的脾性。所谓卡拉马佐夫式的脾性指的是他们身上不存在绝对的善与恶,他们两者兼有,所以读者经常需要体会这两个极端的特点,感受人物在两个极端之间游走。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在不断思考“我”的过程中,加深了对“人”的认识和感悟。
其次,回忆“我”。
“我”喜欢往回看,回忆“我”的经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隔一段时间回头看去,它们都成了宝贵的财富。歌德强调初恋对人的意义,甚至在四十五年以后,他还说“初恋是唯一的恋爱”,因为她(初恋对象)给人“恋爱的永恒性和无限性的概念”。《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来源于歌德的回忆。歌德在舞会上认识了美丽的少女绿蒂,但绿蒂已有婚约,歌德只能离开;歌德又认识了少女夏洛特,但她也已订婚。后来,歌德把两个女子给他留下的印象融合到书中绿蒂的形象中。据歌德本人说,他用四周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书信体小说,以抵消爱情的痛苦,并使自己从自杀的念头中摆脱。歌德正是在回忆“我”的过程中,得以从痛苦的恋爱中挣脱。
最后,想象“我”。
“我”有时候会想象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会是什么模样。“我”会在怎样的世界里生活?那个世界是更好还是更坏?沈从文在《边城》中书写的已经不是回忆之中的边城,更多的是想象中的边城。他赋予故乡凤凰很多美好而淳朴的色彩,翠翠的美好爱情就像一首边城牧歌,奏响在清澈的沱江上空。沈从文正是通过对“我”的想象去想象边城,从而摆脱了“我”因为“乡下人”的身份而有的自卑之感,构筑了一幅美好的世外桃源之景。
对有的人来说,写作是年少轻狂时的一段青春旅程,写作证明自己如此疯狂地爱过、活过;对有的人来说,写作是一生的事业,写作为生命涂染了色彩。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写作,似乎都可以用“言志”与“抒情”去归类,不同种类的写作不仅仅体现在写作动机的不同,还体现在“我”的差异性,以及不同维度上对“我”形象的深化。
所以当我们有时陷入不知道写什么的困惑时,可以试试写“我”。“我”可以成为一笔很宝贵的财富。想想看,“我”的经历、“我”遇到的人和事、“我”的忧伤、“我”的开心……这些都可以成为有用的写作素材。有关“我”的写作能让写作者娓娓道来,让故事有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叙述者有着充沛的情感。因此“我”永远是写作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