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中的世界，包括作者为人物与故事设定的一系列自然、社会、人文环境，通行规则，角色特征等要素，是人物与故事创造的基础。它是作家个人愿望驱动下的创造物，也深受东西方神话、小说、电影、电视剧传统的影响，各种小说类型的世界设定都有其历史源流，因此写作者应该具有必要的知识储备。

世界设定应该在作品构思阶段成型，在作品写作进程中调整完善，这是一项很有难度的工作，很多网络小说作者缺少审慎细致的写作态度，因而其世界设定显得粗疏、自相矛盾。如何创设一个统一、有效的文学世界，为完成作品任务提供支持呢？需要把握几个关键问题。

一、世界的功能与类型规定性

世界设定首先要把握文学世界的基本功能与类型规定性。文学世界是为主人公实现各种愿望而存在的，是人物特别是主人公实现梦想、获得成功体验的舞台，所以世界设定应该与主人公实现愿望的行动任务相契合，向主角愿望—动机—行动线索靠拢。而各种小说类型的愿望主题有所不同，实现愿望的途径方法不同，构成世界的主要因素也就不同，世界设定也因此需要遵循某些类型的规定性。

都市小说与历史小说的世界是凡人为主的世界，世界设定使用的元素，主要是人们熟知的自然与人间社会的现实、历史元素，为主人公获得权力、财富、爱情成功提供基础条件，其世界与人们的经验世界相似度较高，主人公在“现实”情境中愿望得逞，更符合人的快感经验，让读者得到体验的真切感，因此其世界设定，要充分考虑人类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和人的情感经验因素。比如《1911新中华》中，主角带领新军攻打上海制造局时期，其社会环境、城市地理、各类角色特征，与人们对晚清民初的认知是一致的，这就给人以很“真实”的感受。

奇幻、玄幻、修真、仙侠小说等修炼小说，需要为主角通过修炼获得超能、长生，成为神仙，攀登世界顶峰等叙事任务，提供合适的世界来源、创世神、世界运行的规则、世界的自然社会形态、主要种族势力分布、修炼功法及其等级、修炼的各种资源等世界要素。它们的世界必然是显著不同于经验世界的，并以显著不同于现实生活的逻辑来驱动故事进展，幻想文学的灵魂是获得超现实、超自然能力的自由，因此需要一个完整的、自成体系的、能为故事发展提供支撑的世界架构。

而东西方修炼小说中的世界，如玄幻与奇幻小说的世界，时代背景以东方、欧洲古代社会为常见，以各自的神话为源头，各有自己的创世神话、神明系统，具有各自的武器、异能、修炼门派、各种非人类种族等设定传统，所以东方与西方的幻想性文学世界也显著不同。

同为幻想小说，修炼小说与科幻小说也各有自己的规定性，修炼成神与科技工业发展，遵循着显著不同的逻辑情理体系。在修炼小说中，即使主角是在星际、异时空、宇宙不同“位面”进行修炼，除非具有可靠的依据，能把各种神功与科技可信地结合起来，否则不宜出现枪炮、蒸汽机、原子弹、宇宙飞船等科技工业产物；同样，在科幻世界里，出现各种神功异能也需要谨慎，它们应该是科学能够加以阐释的现象，不能被科技常识所证伪，甚至于某些神功异能本身就是科技发展的结果。

然而欲望是无边界的，幻想也是无边界的，主人公的欲望，对应着能够实现这些欲望的世界设定。在都市、历史题材小说，这些本应该脚踏实地的文学体裁中，也经常会出现非现实世界的元素，比如神仙或者天使降临日常生活的世界，会对主角实现愿望提供帮助，或者主角具有超能，能为自己、朋友和社会提供帮助，这就使得故事中的世界超越了日常经验世界。同时，奇幻、玄幻等类作品的人物也会有获取权力、财富、爱情的欲望，使得世界设定也要具有人间社会的一般景观，为主角获得权力、财富、爱情提供世界舞台。

因此世界设定的核心关切，还是为人物实现愿望服务，类型的规定性要体贴人性、人的欲望。幻想文学始终有跨类别发展的冲动，它们总是跟随欲望的指引，不断突破文学世界的边界，只要能够提供令人信服的理由，具有逻辑情理的支持，欲望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而每一次具有逻辑情理支持的、跨类别的世界边界突破，都可能是一种了不起的创新，甚至可能是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类型。

二、可理解性与新颖独创性

人物的愿望与行为，是文学世界可理解性的关键因素。幻想文学的世界，与日常经验的世界有着鸿沟，写作者又倾向于追求新奇的世界设定，因为喜欢新奇的事物是人类的天性，陈旧的世界令读者感到无趣，但是读者进入一个新奇的世界可能会有一些理解上的障碍，对于全新体系的、超越于阅读经验太多的世界，理解的障碍就更大。而人物的愿望、情感与行为模式，却容易被读者理解感受，人性的展示最令读者有真切感。所以越是新奇的世界图景，就越是应该配合人物的行为、人物的感受，来逐步展开，以便于读者理解把握。

世界是假定的，人性是真实的。以奇幻、玄幻文学而论，世界设定中，常见由凡人升级到至高神的设定，等级、状态设定各异，对于初涉幻想文学的读者而言，会有陌生感，但是主角不断升级带来的快感，与读者的内心欲望结构是吻合的，所以读者很快就会跟随人物的愿望—动机—行为线索，进入那些奇特的幻想世界。

神话传统其实一直在影响着我们的感知和想象，它是一个背离现实经验的知识谱系，幻想文学的世界设定所需的要素，多数在各种神话中存在原型。神话是人类欲望最大化实现的神迹，它无意于描述世界的客观景象，也不需要经验世界的验证，而是要表达人对于世界的愿望，是人生与情感体验的解释范式，也是读者理解幻想文艺作品的先验的内心结构。我们熟悉自己的内心，就会对各类神话世界感到熟悉。幻想文学的世界设定，也因为与神话同构而增加了可理解性，这是修炼小说与科幻文艺的世界设定，向神话结构靠拢的重要原因，那可以使人们迅速理解各种新奇的世界设定，无障碍地进入故事的内层：人性的律动。

新颖独创而又可理解的世界设定，更能吸引读者注意力，会给人以强烈快感，托尔金的《魔戒》等作品中的世界（参见（英）J.R.R.托尔金：《精灵宝钻》，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托尔金的《霍比特人》、《魔戒》中所涉及的创世神话、世界架构、神明、种族、历史发展线索，在《精灵宝钻》中有详细描述。），是借鉴了北欧神话而自成体系的神话世界，是独创性与可理解性相结合的典范，其人物与故事都有鲜明特色，故事主线是正邪两派围绕争夺至尊魔戒的剧烈搏斗，各种族“人物”面对诱惑时的内心波澜。虽然其世界架构与人物故事迥异于现实世界，但如同一个人们经常遇到的梦境，是人类某些原始欲望的产物，所以世界的情境、人物的心理与行为就仿佛在印证读者的精神世界，即使是儿童都能把握作品精髓，让人们从中得到了新奇独特的情感体验过程。

三、内在同一性与创造自由

各种幻想文学的世界设定，看起来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人间法则限制，比写实小说的世界设定要更自由。其实文学世界离现实越远，就越是需要自身的内在同一性，因为它没有现实情境来掩护或者依托，世界整体与每一个局部，都更容易受到读者的推敲与质疑。

神话世界（包括作者独创的新神话体系）的建设，只能用一个满足内在同一性要求的体系，在与其世界来源、运行规则不存在冲突的情况下，吸收运用各种世界元素。神话是一个闭合的世界，它具有统一连贯的法则，造物主与他创造的神是其中的主角，主宰着那个世界的产生与运行。圣经神话中，是上帝凭自己的意志在虚空中创造了世界和各种族，北欧神话中，是奥丁用死去的巨人的身体，制造了世界架构，上帝与奥丁创造并主宰各自的世界，他们的存在显然是相互否定、颠覆的，有他无我的。现实世界中各种宗教组织、设施、人员可以同时存在，但是在神话性世界里，如果出现上帝、七大天使、堕落天使、恶魔等角色，就意味着这是圣经神话体系，如果同时出现北欧神话独有的奥丁、精灵、矮人名头，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体系的解构，除非是有意为之的颠覆活动，否则就是违背了内在同一性的要求，就颠覆了自身存在的基础。

网络修炼小说的世界设定存在的突出问题，就是缺少内在同一性意识，修炼小说显然是神话的后裔，鼓励了很多作者，把东西方宗教、神话、民间故事、好莱坞电影、西方幻想小说各种来源的神奇元素，随心所欲地一锅乱炖，生长出野蛮而诡异的世界，很容易陷入自相矛盾、自我颠覆的境地，“一锅乱炖”行为是精神发育未完成的标志。

跳舞是最优秀的网络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以令人惊奇的想象力、精彩的故事情节著称，然而，其世界设定的随意性也与一般网络作家相似。在其奇幻小说《恶魔法则》的世界中，有教廷骑士团，光明女神与光明神殿，恶魔概念，魔法体系，北欧神话中的龙族、精灵族、兽人、希腊神话的梅杜莎（蛇）等种族，也有托尔金神话世界的角色如甘道夫、阿拉贡等，主角的几度转世，光明女神转世为主角的曾祖母，却又有印度神话、佛教的转世旨趣。（参见跳舞：《恶魔法则》，首发于起点中文网。）这些不同神话体系中的元素，靠什么融合在一个世界中？内在同一性如何体现？显然存在疑问。跳舞的《猎国》里，“大陆”的南方是古老帝国拜占庭，北方是奥丁帝国，西边有岛国兰蒂斯，三国鼎立，这三个不同神话宗教历史背景的国家凑在一起，这个世界又是谁、根据什么规则创造的？故事主角与神蛇达曼德拉斯建立了“生命共享契约”，彼此共享生命力和神通，主角受伤可以通过吸纳神蛇的生命力迅速治愈自己，如是等等神迹只能以有神论或万物有灵论来解释，它也是奇幻文学的基础理念，然而主角却宣示自己不相信任何神灵，只相信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信条。（参见跳舞：《猎国》第一百九十七章，首发于起点中文网。）这对于奇幻小说作品是非常违和的，违背了基础理念的同一性，等于是自挖根基的自杀。这两部作品故事情节很精彩独特，世界设定却存在内伤，殊为可惜。

四、文化传统与世界设定

网络文学的世界设定要注意避免东、西方传统文化与传统小说的负面影响，不要以为流传久远的文化传统、文学传统就是合理的，就是可以沿袭的。特别是要注意两个传统因素的影响。

其一是北欧神话与希腊神话中留存着早期人类的残忍嗜杀习性，北欧神话主角奥丁杀死原初巨人，以其身体为材料架构了世界，希腊神话中大地之母该亚所生的儿子克罗诺斯杀死父神而成为第二任神王，宙斯又杀死父神克罗诺斯而成为第三代神王，宙斯荒淫无耻，乱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是等等，在托尔金及其之后的现代作家的世界架构里，这种丛林习性已经被扭转，做出了符合人类伦理进化趋势的安排。

网络小说的世界设定中返祖现象大量存在，许多小说的世界通行规则与欧洲古代神话中的丛林法则相似，主角暴力崇拜的价值观与嗜杀的行为模式，与奥丁、宙斯相似。因为古典神话如此，所以小说创作可以沿袭，这是一种认识误区，文明的倒退是一种不能宽恕的恶。

其二，中国明清小说中存在思辨能力发育不良、随意冒犯内在同一性的缺陷，对于世界设定，这种影响是致命的，却一直未被重视，需要加以明辨。

长期以来，道教部分门派、民间宗教力图把道、佛统一起来，并以道教为尊，为此寻求各种依据。西晋惠帝时期，道人王浮编撰出《老子化胡经》，以配合佛道相争的局面，《史记》中对老子结局的记载是：老子过函谷关西行，而后莫知所终。《老子化胡经》续接为：其实老子是西去了天竺国，点化胡人为佛，佛祖如来就是老子的弟子。这一说法流传甚广，在古代民间社会，很符合大众特别是道教信众本土自尊自大的需求。神魔小说《西游记》与《封神演义》是在远古神话、佛道神话、话本与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创作的，所以沿袭了这种佛道统一的路数。

在《西游记》中，佛教与道教的主要神明佛祖、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等，同时存在于一个世界，互相还有合作，他们都参与了主角们的故事，佛道世界、神仙队伍真的就合流共存了。作品也认可了老子化胡说，比如在《西游记》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里，观音菩萨、太上老君（老子）等人，在南天门观看捉拿大圣孙悟空的戏码，二人要拿出有用的兵器去打他，老君捋起衣袖，取下一个金钢琢，“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吴承恩：《西游记》，7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还有，如来佛祖之口会说出道家与道教特有的知识，如《西游记》第五十八回“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中，如来与观音菩萨谈论六耳猕猴时说：“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同上，709页。），这是与道家修炼相关的语言，与佛理相冲突，出自于佛祖之口，很不合理。

《封神演义》中，发挥说大话跳大神的精神，把民间传说中的道教至高存在“鸿钧道人”，捧成“玄门都领袖”，总领包括“西方教”在内的天下玄门，在第八十四回“子牙兵取临潼关”中，“鸿钧道人”与“西方教主”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相见，鸿钧道人称赞了西方极乐世界，二人口称老师，行弟子礼，“打稽首”后才坐下。这二人趁着封神大战，把“道门弟子”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燃灯道人接引到了西方教门下，后来他们就成为了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音菩萨和燃灯古佛。（参见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七十七回、七十八回、八十四回，北京，中华书局，2002。） 其实这些人物原本就来自佛教，被作者借用到商周战争中，意在强化佛教来自于道教的说法。在《封神演义》的世界里，只有势力的划分，而较少信仰的分别，人物改换宗教门庭，却没有信仰的障碍。

道教、佛教世界观、世界起源、世界规则的设定相互冲突，相互颠覆，很难也没有必要合并在一起。佛教产生形成也早于道教数百年，在现实世界里和尚、道士可以合作，但是佛与道的主要神明不能在一个神话性世界里共存，这与上帝和奥丁不能共存的道理相同。但是在民间社会，存在着无数乱草般生长的民间迷信，愚民可以对孙悟空、猪八戒的塑像烧香磕头，产生佛道同源、用道教系统“收编”佛教系统的想法，就很正常了。《封神演义》的世界设定更是与民间黑社会争码头相同，不管来源如何，拜了个老祖，定了头把交椅，大家共烧一炷香，就可以宣布合并了，统一就好，教义学理的冲突可以不用在意，在意的是地盘分配。

很不幸的是，在网络玄幻、修真、仙侠小说中，《封神演义》的混乱作风不断蔓延，佛道同源、老子化胡说、佛道主要神明共存，违背内在同一性要求的现象比比皆是。确实，把佛教、道教、民间宗教的神佛队伍统合在一起，具有很大诱惑力，因为显得规模庞大。但是今天的作者与读者的思维能力、道德水准，理应超越《封神演义》的时代，不能再用《封神演义》的大话传统、不尊重其他宗教的态度来创造神话体系。如果是为了与西方奇幻文学比拼系统的宏大，就靠说大话唬人，可能效果适得其反。这种世界设定的混乱状态，已经是网络文学走向全球市场的严重阻碍。

创造一个宏大、新颖、体系严谨的的世界，需要作者具备宏观架构的能力，需要对全球文艺经典进行深入研究，借鉴有益经验。慢下来，在主人公成为世界主宰之前，先让作者这个“创世神”成为贯通透亮的人，打牢根基再盖高楼。

参考文献

J.R.R.托尔金.精灵宝钻.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跳舞.恶魔法则.首发于起点中文网.

跳舞.猎国.首发于起点中文网.

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许仲琳.封神演义.北京：中华书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