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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内外大事记

唯有当时蝴蝶自飞来——评唯刀百辟《金山蝴蝶》

来源:安大网文研究(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3/9/18 7:19:00

摘要:《金山蝴蝶》[1]是作家唯刀百辟[2]自2018年起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的长篇小说,以主人公季淮真的视角展开:一觉醒来变成坐邮轮舱底被人贩子拐去旧金山的广东乡下小媳妇,混在满舱偷渡客中,误打误撞进入金山——1930年的、尚未废除《排华法案》的美国。通过展现季淮真这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在近百年前的生存想象,与男主人公西泽相遇相知,典型排华愤青西泽逐渐转变至亲华的过程,表达了对海外华人历史文化、身份认同的深刻关切,充分展现了穿越题材这一类型文学的魅力与张力。

关键词:轻逸、海外华人、身份认同、文学真实

“轻”的蝴蝶

“轻逸”是从书名开始的,“蝴蝶”这一轻盈的意象直接喻出小说的主旨——一个爱情故事,同时,“蝴蝶”不仅意指爱情,也象征着主人公季淮真“飞”过时间、空间、阶级、人种等隔阂,偷渡客到“唐人街女儿”的身份变化,蝴蝶虽然轻盈,但仍可以飞跃被称为“金山”的美国大陆。

相比严歌苓《扶桑》、张翎《金山》等同样可以被称为“新移民文学”的作品而言,《金山蝴蝶》显然是轻盈的,爱情故事的本质并不需要承载过多的历史叩问和严肃思考,因而小说具有一个轻松的内核,“排华法案时代背景下唐人街街坊旧市,邻里百态”在轻松的氛围里充分展开了。

抵达金山的邮轮靠岸,季淮真有惊无险地通过天使岛移民站,视角暂时转向男主人公西泽,他看到淮真离开移民局的身影,“两条马路交叉横穿过茂密森林,缆车站就位于三岔口。岛上风很大,两片密林被风吹出绿浪,也将那少女袄裙吹了起来。她负手将衣服压在胳膊下面,四下眺望,脚步轻快”(第八章,都板街)。密林、风、绿浪、少女袄裙、轻快脚步,既是我们的女主人公劫后余生心境,也是男主人公爱情的萌芽,他看到美好天气里的人,带着关注与好奇——好奇是爱情的萌芽。

即使季淮真在唐人街的扎根和闯荡不免波折,波折情节之余,故事的行文仍不断铺陈着“轻”的意象,进而达成“轻逸”的氛围。第一个波折是季淮真的“原身”本是被人贩子拐至旧金山的,于是进了唐人街便要拍卖,季淮真要从拍卖成妓女或是别人的附属命运中抽身,是极紧张的情节,紧张之余,“这时人们才发现——她竟然只是在嗑瓜子”(第十四章,萨克拉门托3)。作者将女主人公塑造为具有临危不惧心态淡定特质的人物,固然有网络小说部分流行的成分,在这段情节里,也同样使紧张的情节露出宽松的余地。

季淮真在唐人街居住扎根的“阿福洗衣”是一处“除此之外,齐整洁净,并无杂物。晨风穿堂而过,夹带些许肥皂味。屋子后头是个不算大的天井……上面齐齐整整的悬挂着晾晒衣物……”(第八章,都板街2)的两层两进洗衣铺,洁净清爽的店家,晨风穿堂,描写至此,作者将读者视角引向高处晾晒的衣物,引向高处茂密的杨桃树——状物写景视角总引向高处也是故事的一大特色。在这段写景后,“淮真还未及走进天井,一个身型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蒸腾着热气的竹屉大步流星穿进屋里”(同前),讲解完洗衣铺清爽洁净的环境,洗衣铺中的人是快速走路的,“大步流星穿进屋里”,同时,“蒸汽”是另一个轻逸的意象。

唐人街的生活是轻逸的。“绿色岛屿外头,大雾笼罩着整个峡湾”(第八章,都板街);“飓风来临前一周,三藩市……四野无云,间或微风习习……唐人街大人小孩儿们都在萨克拉门托街上放风筝……再仔细看那被人团团围住的放风筝人,居然是洪良生”(第八十八章,金钉5)。季淮真与西泽在香港重逢的夜晚,淮真在蒙着水雾的窗上写西泽的名字,他们在轻柔的月光里相拥(第一百五十一章,番鬼佬三蚊2)。笼罩峡湾的大雾、晴天的风筝、或是月光和水雾的重逢,凡此种种以及更多轻盈的意象,使《金山蝴蝶》的故事逐渐具备了“轻逸”的诗性美学。

同样轻的,或许要在比较中显现。相比上文列举的其他“新移民文学”作品,如张翎以四代人浮沉命运为关切的史诗式书写《金山》,《金山蝴蝶》显然是一个轻盈多了的故事,爱情故事的内核和较短的文本时间(1930-1932)使得故事的容量轻盈,作者自陈有意弱化了1931年经济危机对唐人街的影响;同时,“传奇”的写法颇有张爱玲的影子,前十几章里常有说书般的叙事手法,继而达成了从沉重历史中逃逸出的个人悲欢书写。[3]当然,“蝴蝶”是《金山蝴蝶》的“轻”,“金山”之重成为小说更不可忽视的隐性叙事。

“重”的金山

作者唯刀百辟在小说开篇“作者有话要说”部分开宗明义:“致敬林璐德《千金姑娘》,以及广大华人劳工”(第一章,仙打玛利亚)。因此对海外华人劳工群体的关注,显然是本文的一大亮点。也是笔者认为《金山蝴蝶》同样可以看作新移民文学一部分的理由。

不同于申丹对“隐性叙事”的界定,申丹的“隐性叙事进程”是与情节发展呈现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的[4],而《金山蝴蝶》的“隐性叙事”主要是一种行文上的取舍,指的是小说在爱情故事的主线之余,以西泽的经历和身份认同变化过程构建的另一个叙事进程,关注的是西泽作为中美混血的复杂身份以及从排华到亲华的变化。申丹对“隐性叙事”的界定中包括隐性叙事进程对显在叙事的反讽和颠覆,《金山蝴蝶》的文本内部并不具有如此力量,但联系小说连载的2018年至今,时值美国反华情绪波动,并2019年《绿皮书》上映,引起对种族矛盾进行反思的思潮。由是观之,《金山蝴蝶》的隐性叙事潜藏的反讽力量可以认为是针对当代的现实社会,与文本外的社会思潮形成互文。

小说中,季淮真的身份认同从百年后这时间上的异乡人以及突然置身旧金山的空间上的异乡人的双重“他者”身份逐渐变化为在唐人街深深扎根的唐人街女儿,这一过程是通过小说对季淮真的生活经历逐渐推动的;而另一位主人公西泽的出身本身复杂,排华美国家庭中的中美混血儿,设定上直接奠定了一层复杂性,在小说的文本时间里读者可以看到的他从排华到亲华的转变是通过与季淮真的相爱逐步推动的。发生在金山的两类身份认同转变转变均得到较为可靠的叙述。

金山当然是重的,但这份重在小说中并不刻意突显,对历史实况的深刻了解以及对作者仿佛轻巧提及的百年前跨种族恋爱的惨烈故事、主人公以二十一世纪灵魂面对百年前歧视的每一个细节和只言片语,才会隐隐觉察到作者善良隐去的那些完整而痛苦的事实。身处《排华法案》尚未废除,《克博法案》正遭弹劾的年代,故事里的唐人街家长们操心着儿女们的婚嫁前程,而实际上故事的开头里,主人公季淮真入境询问被采用《佩吉法》,排华氛围的隐性叙事已经开始。

排华氛围下,以“纸儿子”身份进入金山的季淮真,需要通过个人的努力争取生存的空间,即使穿越女主的设定已为她点开“金手指”,但旧时代社会的强力浪潮依然需要主人公独自面对。小说中,季淮真的女性身份、华裔身份均成为她申请进入高等学府的障碍;季淮真与西泽近乎逃亡的旅途,需要时刻注意对有色人种是否友善的公共场合,包括列车、餐厅;季淮真与同龄华裔女孩们讨论学校申请时,各州对少数族裔的态度是她们不得不关注的内容;华人社区的家长里短,语及各家女儿的前程出路,古老的“女儿要嫁得好”的思路时刻令人心口一窒;作者的声音亦时而提醒着读者:“西泽那一句‘但他们其中一些会拿枪指着你的脑袋……’,指的是1916年美国警察侮辱驻华大使致其自杀的事件。”(第四十四章

吕宋巷5)于是读者亦不难在阅读过程里时刻想起历史上背井离乡、奔赴大洋彼岸挥洒血泪的华人们,以及他们的命运。“纸儿子”身份进入金山的,不止主人公季淮真一位。轻轻一张“纸”,人的命运系于一纸之后,又何其沉重。当思考触及命运,“蝴蝶”的象征意味也渐渐超出爱情故事本身,更不只代表主人公一人而已。轻盈的“蝴蝶”亦象征着“唐人街的女儿”们,即飘零海外的华人女性们的命运,在历史沉重书写的文本尘烟之外,想象她们可能拥有的幸运、熠熠生光的人生。

就文本本身而言,《金山蝴蝶》对故事发生的时空进行了深入而扎实的构建,也就是对1930年代华人社区的历史风貌进行了充分挖掘,尤其是对旧金山唐人街、香港两个女主人公主要生活的空间进行的描摹。除此之外,故事情节中季淮真和西泽为了逃脱西泽家中的监视和阻拦(西泽的家庭反华),一路波折到华盛顿进行演说的过程,生动宛如公路电影。最显而易见的是小说的章节标题:仙打玛利亚、都板街、萨克拉门托街、天后庙街、过街门楼、吕宋巷……与地名相关的还有华人的生活细节,仙打玛利亚入境,坐电车到企李街下车,唐人街的过年的氛围,一年一度的华埠小姐选举盛会,“仁和会馆”这一颇具特色的地理空间设置……

在故事之余,关注小说的空间诗学建构,如同阅读一份扎实的海外华人社区跨文化历史研究随笔。作者在写作时参考了大量的研究文献,小说中对惠记诊所的叙述,参考了钟定波的《医缘旧金山:一位传统中医海外临证医案》;关于唐人街妓女的部分主要参考了韩素音的《瑰宝》以及陆其国《畸形的繁荣》;而季淮真以恒慕义学生名义访问香港大学时住的教会女生宿舍,据悉参考了张爱玲的《易经》……不胜枚举,根据不完全整理,《金山蝴蝶》在写作时参考了三十余部研究专著,严谨郑重的创作态度为这一内核轻简的爱情故事增色不少,也使故事终得以在“轻”以外,有“重”的放矢。

穿越的张力

在网络小说的分类中,“穿越文”和“架空文”是两个类别,以笔者之见,穿越和架空的核心分异在于文本对待历史事实的态度,架空文的时代背景是完全架空的,也就是和现有的历史事实或许存在参考和影射但不直接关联,而穿越文对历史事实的裁量,在史书缝隙里寻找的创作的灵感,是一种半命题虚构。因此穿越文在其自有的限定与发挥间便可形成一重张力。

在《金山蝴蝶》的故事里,穿越女主这一设定充分地达成了穿越类型文本能够具备的张力:季淮真的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良好教育,中产家庭出身,会德语、英语、国语、粤语,具有历史的“后见之明”,以及跨文化学习的充分知识,和男主西泽的灵魂相差近百年时光;而穿越到1930年的季淮真,那时香港仍是殖民地,一战后二战前的时光,古老中国刚刚离去十几年,与男主西泽的文明相差近百年——通过穿越这一设定,《金山蝴蝶》构成了两组百年文明的对比,从而具备了在本文内讨论种族歧视问题、讨论文明碰撞问题的条件,进而使这部轻重兼具的爱情故事拥有了向着深刻启发的机会。

与之相对的,网络小说中许多穿越文常常只有一个穿越的壳子,“穿越”这一设定仿佛只在开头几章短暂地占几个字,甚至在陈腐主旨思维的主导下,穿越人物显得比历史人物更为陈腐——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穿越文对现实的一重反讽,不过是文本外的。

邵燕君主编2016年出版的《网络文学经典解读》一书中为穿越文选择了两个代表作品,分别是清穿类型,桐华的《步步惊心》,主要讨论其“反言情”的言情模式;另一部作品是历史穿越类型,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主要讨论其以“历史外挂”作为穿越小说的核心爽点。[5]

几年后的《金山蝴蝶》也可以算作历史穿越的一类,从这个角度看,历史穿越文就像现实历史的同人文,在现实这一原始文本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与《网络文学经典解读》中两类穿越相比,《金山蝴蝶》着眼于个体的生存和爱情故事,并未参与更大的时代变革,只是将历史事件作为个人境遇的转折机会,提前规划并把握;与穿越言情并“反言情”的故事相比,《金山蝴蝶》的爱情部分实际上并未过多讨论爱情本身的抉择等问题。简单来说季淮真面对的问题不是《步步惊心》那种“四爷还是八爷”的选择,《步步惊心》的选择无论选谁都是选爱情,季淮真的爱情故事自始至终面对的都是种族和阶级问题——“排华”,或者可以说季淮真和西泽面对的是在不和谐社会中个人自由选择的可能性问题。

虽然作为一个通俗作品,《金山蝴蝶》也确实有着爱情相对主旨而言较为简单、女主人公的性格设定有些全能的瑕疵,但另一方面这也是穿越文的必然。虽然有着穿越这一层似乎直接远离了真实的类型设定,但《金山蝴蝶》依然通过对现实的隐喻和扎实的历史文化建构抵达了一种真实,即文学真实。洪治纲曾论及文学真实:“说到底,文学终究要以审美的方式击穿现实的表象,回应人类此岸生活的困顿与伤痛,寻找彼岸生存的理想与诗意。如果动辄就将文学弄成一种地方史或山川志之类的东西,看似‘现实主义’了,但它却丧失了文学应有的灵性和诗意,不太可能给成为优秀的作品。”[6]由此裁量,《金山蝴蝶》可以算作“优秀的作品”,小说具有充分扎实的历史文化基础,在文学创作方面亦能够上溯影响源流,以一个精彩的爱情故事为引,奉上极具魅力和张力的审美体验。

注释

[1]唯刀百辟:《金山蝴蝶》,晋江文学城,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类型,本文所有对小说原文的引用均同前。

[2]唯刀百辟:《金山蝴蝶》第一章《仙打玛利亚》,“作者有话想说”。

[3]黄平:《从"传奇"到"故事"——繁花与上海叙述》,《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4期,第56-64页。

[4]申丹:《何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如何发现这股叙事暗流?》,《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第55-61页。

[5]邵燕君:《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版,第138-149页,第184-194页。

[6]洪治纲:《从“现实”到“主义”》,《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4期。转引自晏红:《文学的真实性与真实的文学性——关于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当代文坛》,2019年第6期,第102-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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